“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”,是一次大规模、全方位、多层面以美术的形式再现5000年中华文明光辉灿烂历史故事史诗般的重大工程,目前正在国博展出。我国当代美术界许多具有创作实力的老、中、青优秀艺术家,以饱满的创作热情,以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文化使命感,进行精心而艰苦的创作。最后经过专家评审,有146件作品通过验收参加本次大展。中央美院也积极地参与了本次创作活动,其中继续教育学院有两位教师作品参加。为了加强继续教育学院的创作教学,将分期介绍两件作品的创作经验。下面首先发表毕建勋教授的作品《北宋五子》和创作谈,供大家学习参考。
毕建勋:《立象以尽理——《北宋五子》创作谈》
(下篇)
(接上篇)创作就在这里搁浅了,在我手里一搁就是几年的时间。这期间我一直在做画道研究,同时也完成了《迁都燕京》历史画创作。在繁忙之中,我也时常看几眼《北宋五子》的草图;思考形而上问题之余,也时常在心里反观、锤炼北宋五子之象。所以,事实上《北宋五子》的创作并没有停止,只不过工夫是内在的、无形的而已。后来我画道研究和一二三哲学等几本书写作完成,学术研究能力与解决问题能力比以前有了些变化。这时我再重新审视这幅构图,决定放弃这个构思,重起炉灶。我在做《画道》研究时,已经初步接触了张载的气学,二程的理学与心学,有一些感觉与把握。回顾北宋五子的构思历程,我认为创作的重点应该是重新进入他们的思想体系,在学术高度上把他们的学说浓缩。然后,再将此浓缩之至理形而下而为画面形象,立象以尽理,正如《周易》的“立象以尽意”。
这需要较高的学术提炼能力,需要在五子分别不同的学说中,抓住最关键的共同点。儒家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,其发展有一个历史主脉络。先秦儒家以孔子、孟子、荀子等人为代表,其学说的性质是社会人伦理论,比如“仁义礼智信”,“仁者爱人”,“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”等,都是社会人伦的行为准则。然而这种行为准则所依据的最根本道理,先秦儒家没有讲;这种根本的理,即是宇宙论或曰“本体论”。道家讲宇宙论,所有的事物运行法则都是来源于“道”,“道”是“万理之所稽”。以“道”作为宇宙最根本的理,再衍生出现实生活中具体的人生法则。道是“反者道之动,弱者道之用”,所以人的行为准则就要居弱守雌,不可恃强。道家有本体论,先秦儒家没有,因此儒家在理论结构上是有缺陷的;汉代董仲舒将儒家与阴阳家合流,认为宇宙是由天、地、阴、阳、木、火、土、金、水和人这十种成分所组成,强调天人一体与天人感应,但是他的宇宙论阐述并不完美;唐代儒、道、释三教鼎立,儒家地位开始下降,这在相当程度上也是由于儒家在宇宙论上的结构性缺陷;到了北宋,以北宋五子为代表的儒家叫作“新的儒家”。新的儒家是一群宇宙论者,开始对“性命之学”或宇宙本体产生兴趣。用一句话来说明北宋五子在学术上的创造性成就,那就是北宋五子将儒家原有的行为准则、社会人伦理论与宇宙论“打通”,在吸收道家、佛家理论的基础上,建立了儒家自己的宇宙论,使先秦儒家的社会人伦理论在宇宙论中找到了根本依据,北宋五子学说真正的创造性与历史价值即在于此。比如张载的《西铭》即云:“乾称父,坤称母,予兹藐焉,乃混然中处。故天地之塞,吾其体;天地之帅,吾其性。民吾同胞,物吾与也。”乾就是天,天是我的父亲,坤是地,大地是我的母亲。我虽然小,但我处在天地之间,与天地并存,彰显了人和宇宙的基本关系。人伦理论是人和人的社会关系,天地人的关系才是人与宇宙的根本关系。在这种关系里,充塞天地那种叫做“气”的物质,也是形成“予”的基本成分。形成人的成分与形成天地的成分是同一种存在,决定天地运行的道,也是我的心性。所以,皇帝是天的长子,大臣是皇帝的家臣,所有的人是我的亲兄弟,万物与我一体,儒家的“仁者爱人”至此也就有了根本的理论依据。民胞物与,“凡天下疲癃、残疾、惸独、鳏寡,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。”有病的人、孤独的人、丧偶的人,都是我的不能言说的兄弟,这样的社会人伦理论也就有了宇宙论的根本依据。
“打通”是北宋五子这幅画构思成功的关键词,但是如何用绘画的图式来表达“打通”呢?我首先翻阅了《宋画全集》,在其中发现了一些山洞或“窟”的图像符号,中间有的有水流出,有的没有水。我觉得这种图像有点“带感”——张载有本书就叫做《经学理窟》,他把经学的理比喻成“窟”;然后,我又分别研究了北宋五子的个人资料,意外地发现北宋理学鼻祖周敦颐早年悟道的地方叫做月岩。月岩现在江西,形状很特别。两侧有两个洞门,顶部开个大圆洞,在不同角度看,可以有半月形或全月形。在天上开了一个洞——“洞开”?我的思维也随之洞开了。将月岩与宋画中的“洞窟”图式联系起来,原来的洞窟是堵而未通,但是在周敦颐悟道的月岩这里打通了,这就是绘画意义的“打通”。月岩是“窟”向上被打通的意象,打通后就与太虚、与天相通。以这样的图像并置关系,完全可以寓意儒家的社会人伦理论与宇宙根本之理之间的贯通。
周敦颐将自己的宇宙论图像总结为《太极图说》,讲“无极而太极”;邵雍的宇宙论是从《周易》阐发出来的。与周敦颐一样,邵雍依据《易传·系辞上》的“易有太极,是生两仪”这一段话,也总结出“太极一也,不动;生二,二则神也”这样的宇宙论学说;二程理学的核心概念叫作“天理”,二程说天理二字是“自家体贴出来”的,其实天理也就是太极之理。“理一分殊”,万物各有一个小太极;张载气学的核心概念叫做太虚,“太虚即气”。所以,我把月岩上面的天画成了太极的形状,画成像“气”一样虚而无无的宇宙感觉。在其中又出现一朵白莲,是直接把宋代院画中的莲花放在了上面。周敦颐有篇著名文字叫做《爱莲说》,因此“莲”也是周敦颐的身份特征标志或者典型符号。为了强调这种联系,我特意把周敦颐的衣裳下部分画成与莲花同样的形色感觉。太极是道家的标志,而莲花原是佛家的意象。周敦颐把莲花反转成为儒家的意象,变成了高洁品质的象征。这里点出了北宋五子宇宙论学说的两个理论来源:一个是佛家,一个是道家。以儒家立场为基础,将道家与佛家的宇宙论经过改造引入到儒家学说之中,这就是新儒学的本质。宋代以后的理学实际上是儒、道、释三者合一的产物,这也体现了中国文化的兼容性质与内吸力,体现了道无所不包的性质。
周敦颐的身份就确认了,其余四个人就好办了。于是我用了“谱系”的方法,逐一确立了其余四个人的身份。二程在小时候拜周敦颐为师,因此从谱系上来说,周敦颐的直传是二程。从周敦颐下来的山间水流直接二程,二程的身份也就可以确定下来了。当然,普通观众不一定会直接辨识出画面人物的身份,然而从学术上研究分析,其身份确认会具有充分的合理性。二程师承周敦颐,并且对后世影响最大,所以放在画面最前面。二程强调“天理”二字是“自家体贴出来”的,并刻意弱化与周敦颐的师生关系,其实是想自己开宗立派,因此二程在人物设计上有开山的感觉。记载中程颐戴仙桃巾:“伊川先生所带纱巾,背后望之如锤形,其状如道士所戴者,谓之仙桃巾。”仙桃巾有背面的图像资料,双桃巾的图像资料也有。程颐的身份确定了,另一个自然就是程颢。程颢的动作是将动未动的动作,不知道动作会发展成什么样,正如《周易》所讲的“幾”。二程的胡子很短。在原来的草图中,二程也有年龄的问题。在新的构思过程中,我专门做了五子年龄比照表。邵雍的年龄最大,然后是周敦颐,张载比二程大十多岁,二程岁数与其他三位相比不算大。如果五子同时出现在同一幅画面,时间假定在周敦颐死前一年,程颢、程颐也就是四十与三十九岁。在原来的草图中,二程长了很长的胡子,这不合理。鞋和服装原来也有些问题,都做了修改。
两边的人物一个是邵雍,一个是张载,他们与周敦颐没有直接关系。邵雍自己曾设计过一种独特的服装:“邵雍三辞不受官命,遂作隐者之服,乌帽、绦、褐,见卿相不易也。”褐衣不一定是褐色的,是指粗布的衣服。邵雍着比较宽松的“隐者之服”,区分了邵雍与张载身份。以张载对“疲癃、残疾、惸独、鳏寡”的兄弟之情,他的形象表现得就稍微苦一些;邵雍像是进入了《周易》博大精深的象数世界之中,表情就超然一些。《梅花诗》是后人伪托邵雍之名所做,所以梅花就没有再采用。
理学的理即是太极之理,用张载的话来说就是“一物两体”。“有一必有二”,所以在构图上也是采用的对称构图。其实包括理学的来源也不是单一的,而是道、佛俩家两两合到一个里面。画面是在“一”的前提下,在对称中找差异,比如黑与白、重与淡、方与圆、虚与实等,然后再“推行于一”。形象以两两为一出现,这就是“一物两体”,也是典型的画道理路。正如张载所云:“一物两体,气也;一故神,两在故不测。两故化,推行于一。”以一推二之变化,以形而上之理推出形而下的生动形象,用具象的手法来说明抽象之理,这就是画道。
构思是功夫在画外,不是技术。成为一个好的中国画家,不但要“气运生动”,以气使笔,更要理一分殊,以理造形。对于“理”的理解达到那个程度,才能够画到那样的程度。这里说的对于“理”的理解,并不是简单地格物求理,比如鸟飞的时候现抬那条腿,猫眼正午与傍晚的区别,而是要“禀道通物”,以理推出。这幅画画面依照理学的理路,强调形象的理而不是笔墨写意,因为写意是元明时期的风尚。包括每个衣褶从哪来往哪走、每个造形的动势、窟怎么进去、水怎么流出来,需要非常讲理。因为理学讲究理,天下事物皆各有它分别的道理。在形象与服装的感觉上,我尽量地参照了宋人的《睢阳五老》,比如张载的动作。因为《睢阳五老》的成画年代,与张载到京城赶考与讲学的时间大致相同。由于肖像画一定是参照本人画的,所以画面的服装等图像信息是可信的。宋版书的大小等小问题也都做了考证。宋书可能蓝皮的少见,但是画面需要重的颜色,否则就花了。源于生活还要高于生活,就是这样的道理。造形与色彩一样,造形也需要有一个调子,使形象之间协调,所以五子的造形要在共性中区分个性;不要孤立地对待形象,一个形象的性质在造形关系中才能得以体现,所以五子的造形相应地比较结实,以与山体相协调。
大凡画法,或观物取象,描绘万物之情致;或兴怀言志,一吐胸中之块垒。《北宋五子》这幅画与人们所熟知的绘画方式不太一样,它是画道中偏向于理的方法。画面不在于形象之生动,也不在于笔墨之味道。正如朱熹所云:“未有天地之先,毕竟也只有理。”此画也是由“理”而推出。此画未在之时,也毕竟只是“理”。画法由抽象而具象,由形而上而成形色,与一般绘画进路正好相反。《周易•系辞上》云“立象以尽意”,谓设立爻象以尽圣人之意,此画可以说是“立象已尽理”。中国画自古就有“禅画”、“心画”之说,此画也可以称之为“理画”,正与作品所表现的北宋理学之理路相对应。尽管如此,此画也并未忽视气的作用,包括以气运笔和太虚云气的处理。理气为一,这就是画道方法之精髓。
2016/8/6,于宸华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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